北雁南飛－金門

「為什麼旅行？」有的人是為了參觀風景名勝，有的人是為了尋訪美食小吃，有的人則是為了與至親好友同樂。

「要怎麼旅行？」有的人喜歡參加旅遊團穿梭於眾多景點之間，有的人喜歡一家人住宿渡假村。

「跟誰去旅行？」有的人喜歡呼朋引伴的組團分享快樂時光，有的人喜歡一個人自助旅行觀照自己的內心。

我曾經為了在最短時間到達最多景點而不斷趕行程，也曾經在一個定點待上十天半個月，兩種截然不同的狀況，沒有好與不好的區別，差別就在於自己當時是用什麼樣的心態來面對那一次的旅程。這一次回金門，很多人知道我八天的行程的一半時間裡都待在湘夫人的水調歌頭民宿時會覺得很驚訝，怎麼會難得回一趟金門卻花時間窩在民宿裡。其實，我回金門除非事先安排好行程或是有朋友同行，大多數時間都是定點在水頭的，不是在房間裡讀書寫東西，就是無所事事的到處晃蕩。事實上，我還滿喜歡這種感覺的，也因為這樣讓我感受到水頭這個聚落不被人注意的地方裡的角落之美。

作為被金門縣政府登錄為歷史建築的三個閩南傳統聚落之一，水頭所擁有的豐厚文化資產及觀光資源是無庸置疑的，但大多數來觀光的旅遊團都是匆匆來去，除了入住古厝民宿的遊客之外，很少人能體驗到水頭除了傳統建築之外的田園之美。包含我自己在內，都是在這一趟才發現，原來就在水頭聚落的邊緣，就有一整片綿延到海的小麥田。

要找到這一片小麥田真的不是一件難事，只要順著水頭最有名的景點之一的金水學校前的路一直走，就可以看見這連綿不絕的小麥田。

老實說，看見這一片麥田，我還滿驚訝的。因為之前的訊息是金門的小麥在四月中旬就要全部收割的，也因此讓今年的石蚵小麥文化季提早到四月初就舉行，怎麼這個時候還會有麥田？

不過行走到這片麥田裡，很快我就知道原因了。

梵谷（Vincent van Gogh）麥田群鴉（Wheatfield with Crows） 1890 年  梵谷美術館藏，阿姆斯特丹，荷蘭

幾乎看不見垂直線的構圖，只剩下幾個單純的色調，厚重的積雲，彎曲的小徑，這不正是梵谷名畫「麥田群鴉」的再現？

還好，在分不清界線的天空與麥田之間，沒有振翅的群鴉，多出來的綠樹讓畫面多了點生氣，只是幾乎讓人可以從空氣中擰出水滴的飽和溼氣，一如厚重雲朵給人視覺的壓迫般，將鬱悶的煩躁感從幾乎擠向人們的心靈之中。

在這個水氣接近飽和的暮春午後，金門大地上無法避免地瀰漫著一層濃霧，連金門西南海岸地標茅山塔都已經成為了一種不確知的存在，在遠方的山頭上讓人無法細辨它的一切。

前景的麥田裡，有一塊區域是已經被收割過的，但更多的是已經熟透卻未收割的麥穗。

似乎在某個時間點上，曾經有人來到這個海角的麥田裡收割，卻又不知為何只收割到了一半就把剩下的麥穗留在大地上，讓春霧瀰漫在這一片曾經耀眼的金黃裡。

與之前去的大雅麥田相比，這裡的麥田面積是更加廣闊的，而且沒有阡陌縱橫而過，背景也遠山綠樹，成就一片最自然的北國風光。

麥田裡，沒有手拿相機忙著捕捉美景的攝影家，也不見不知從何處來的小白走入田中去破壞莊稼，只有一頭黃牛慵懶地在田邊吃草，看見我這個不知道從哪裡闖進來的傢伙，疑惑地歪著頭不斷端詳。

或許是我這個闖入者太不識相了，打壞了牛老大獨享麥田景致的好心情，牠老兄「哞」個兩聲之後，起身往更遠處的麥田前進。

金門的麥田一直都給我很深的感動，畢竟第一次見到麥田就是在金門環島北路，麥苗新秀的旺盛生機感動了我，寫了「金門大地拼圖－綠色麥田」這篇文章，後來附近的麥田更成為廠商拍飲料廣告的場景。

後來，風過金黃麥田時的唏嗦聲響帶給我細語般的纏綿，引發我心中對某個地方，某個人的無盡思念。

這片麥田走到底就是海了，從來沒有想到，原來小麥也可以長在海風吹拂得到的地方。

以前一直以為小麥是很伺候的莊稼，這一趟輕旅行，讓我對它完全改觀。

走到底也是該回頭的時候了。

回程雖然少了探險的樂趣，卻走了更多仔細探索的時間，對於適才匆匆掠過的景物，也有了充足的時間細細品味。

回程的路上，決定鑽進麥田間的阡陌，試著尋找麥田裡是不是有什麼驚喜。

對於這樣的紅土地上能夠有這樣富饒的景象，心裡還是無限驚喜的，也慶幸自己做了這次輕旅行。

一個人的輕旅行，雖然沒有摯愛相伴，卻有著一個人的自在。

陣陣的濃霧飄來，迷離了眼前世界，也讓人對於即將到來的相遇有了期待。

驀然，一隻紅星胡麻斑蛺蝶從草叢中驚起，在這樣多霧的時節，沒有極大的驚擾是看不見牠這樣飛翔的。

果不其然，飛沒多久牠就鑽進的麥田叢中，選擇露水沒有這麼種的麥穗停棲。

我對自己如此魯莽的闖入感到臉紅。

麥田的另一端出現了一座古樸的石牌坊，已見殘缺的建築體在如浪翻飛的麥穗映襯下，似乎有一種虯結難語的宿命。

看形式，這應該是個明代古墓規制裡的一部份，坊後的雜樹蔓草之間，也許掩蔭著一個不為人知的故事。

或許，這片幾乎被遺忘的麥田後方，古墓裡也有一個被人遺忘的故事？

一個被遺忘的地方，有著太多的遺忘。

石筆矗立在麥田邊際，遙望遠方的聚落繁華，綠樹阻隔了思念，濃霧模糊了視線。

麥田裡，麥穗各自的姿態，讓我想起蔣勳曾經形容麥田的一段話：

麥穗翻飛，真的如同海浪，洶湧澎湃，激盪著、糾纏著，好像解不開的宿命。

而他所說的麥田，正是梵谷畫作「麥田群鴉」裡的那一片。

總覺得，一個完美的旅程，是要包山包海，涵蓋文化與生態，擁有聚落與田野，飽覽史蹟與生物，最好還能看見一個地方的產業或特產。

我很高興，這一次的輕旅行裡，除了沒有美食小吃之外，所有完美旅程的元素，我都在這裡見到。

雖然這是在一個春霧瀰漫的午後，一個人在被遺忘的麥田裡的一次輕旅行。

飛機從空中掠過，看方向，是從不知名的遠方搭載旅客到金門的。

或許這些旅客將在金門永久停留，也或許他們只是短暫過客，但他們都不會知道，就在幾千公尺以下的土地上，有一個可能這輩子永遠都不會面對面的人，曾經以仰望到能看見太陽的角度，與他們在一片在遺忘的麥田中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