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友人陳榮昌先生幾年前曾經幫天下雜誌出版的「319相向前行」專書寫過一篇文章,文章標題叫做「浪打孤島寂寞回」,內容是關於目前被託管給金門縣政府的一個遙遠島嶼鄉-烏坵的故事,這篇文章也被高丹華女士收錄在她所編著的「發現烏坵嶼」一書中。

我很喜歡文章標題營造的意象-浪打孤島寂寞回。閉上眼睛,似乎就可以感受到海中的波浪在緣起之時與孤島相遇,卻又不得不在緣盡之時黯然離去的悲哀。

96年8月31日,一道從台中港奔起的浪越過了海峽,衝擊這些遠在邊疆的孤島,與以往不同的是,這一次的浪不是潮水,而是一群懷著各種目的登島的人群。

在台灣319個鄉鎮裡,有一個地方不是任何人想去就可以去,那個地方與台灣之間只有十天一次的船班作為交通工具。海峽那端的島嶼上,軍人比居民多,營區比聚落多,偽裝迷彩是人們眼中最容易看到的色彩,這個地方就叫做-烏坵。

烏坵是一個鄉,總面積1.2平方公里,主要是由大坵嶼及小坵嶼和周圍的小島所組成,構成行政上隸屬於福建省莆田市,目前則是由金門縣政府代管,是台灣面積最小的一個鄉,也是最有戰地色彩的一個鄉。常住居民大約四五十人,駐守在當地的海軍陸戰隊官兵人數卻遠大於這個數字,是目前唯一全境屬於軍事管制區的鄉。

也因為如此,跑319鄉的人其實絕大多數都是走完318個鄉,因為烏坵在軍事管制下是個遙遠而難及的所在。所以當有機會可以親身踏上這個遠在天邊的鄉鎮時,很多笑友們紛紛排除萬難,空出自己的時間,就為了一圓親身走完319的夢。

感謝高丹華女士(高姐),在她的奔走之下,笑友們完成看似不可能的夢-烏坵登島。

這一次的行程是從台中港啟航的。8月31日晚上,來自八方的各路英雄懷著各自的目的,登上了金門快輪,在船上入睡。隔天清晨五點多,船出海往烏坵。大約十點多,海平面的那一頭出現了島嶼,一個多鐘頭後,在國軍官兵的協助下,船靠了岸,潮水般的遊人湧入了碼頭。

身著橘色救生衣的陸戰隊弟兄在長官的引導下熟練地搭上了登船梯,這一刻,我知道,我即將與這塊土地產生關連。

故事,就這樣開始了。

第一個故事,來自於一個守護燈塔的家族,說故事的人是個年輕女子,一個與高姐一樣有著堅毅眼神的年輕女子。

一樓的屋頂是這間屋子最堅硬的地方,也是唯一不會漏水的地方。烏坵的物資主要是靠運補,用船從台灣把東西用軍艦運過來。如果天氣不好,船不能靠岸,就要用飛機把物資空投到島上。這棟房子的屋頂本來是用這裡的石頭泥土跟貝殼蓋的,下雨的時候還會滴水,有一次空投的時候,東西剛好就掉在屋頂上,把屋頂壓壞了,阿兵哥就拿了水泥來修屋頂,屋頂修好之後屋子裡就沒有再漏水了。

趁著登島用餐後的空檔,熱情的鄉長帶我們去參觀天后宮,然後幾個朋友開始在大坵聚落裡閒晃,剛好遇到有媒體在拍攝。年輕女子在媒體拍完後的時間裡為我們講述關於這個民居的故事,也講出軍民之間的密切關係。

如果不是真的軍民一家,空投物資怎麼會落在民宅屋頂上面?

下午四點多,正式開始了拜訪聚落的行程,在擋土牆前的小坡前,我們看到了一堆貝殼的空殼,一位大叔在這裡告訴我們另一段關於烏坵的故事。

以前要種紫菜之前都會把海邊撿來或是平常吃完肉的空螺用火燒成石灰,然後灑在海邊,紫菜苗就會長在灑石灰的地方。現在已經不再用貝殼燒石灰了,都是直接從外面拿石灰來灑。

靦腆的大叔在小坡前告訴我們關於烏坵特產-紫菜的故事,也講出時代變遷下對於物資應用方式的改變。我比較好奇的是,為什麼不再用貝殼燒灰了?是因為石灰取得容易了?還是因為不再有足夠的人力去燒石灰?

堆積如山的貝殼只會越來越厚,也許經過千百年之後,這裡會成為另一個貝塚,讓後人從其間去追尋這一代烏坵人的生活點滴。

島嶼的清晨,營區的音樂聲準時五點半響起,或許對我們來說,時間有點太早,平日的此時正是好夢正酣,難得清醒。但對烏坵的島民來說,似乎早就習慣這樣的作息。

收拾好昨晚過夜的裝備,我們又到聚落裡閒晃,就在烏坵鄉公所旁的警察局裡,我們又聽到了一個又一個的好故事。

這裡本來只有一戶住家,就是守燈塔的那一家,其他的都是打仗之後才過來的。

一開始的故事,也解除了我們這兩天心中的許多疑惑。

第一次打南日島的時候,指揮官一到島上就被砲彈打死了。然後從台灣增兵再打,這一次的指揮官就聰明了,待在美國第七艦隊的船上。雖然兵力懸殊,但是這一次打了勝仗,俘虜了很多敵人。然後趁著潮水最高的時候把人通通帶回烏坵,免得退潮後敵人增兵登上了南日島,到時候要退就難了。

關於戰爭的故事,在這樣的前線聽起來特別有味道,至於有多少的真實,對聽故事的人來說,再多的懷疑都抵不上說故事者橫飛的口沫以及唱作俱佳的比手畫腳。說這樣的敘述是口述歷史那就太沉重了,每個人的記憶都是有選擇性的,在沒有交互確認下,一切都是傳說。只是故事若是要一再確認,那就煞風景了,故事之所以吸引人,不就在於其中的模糊地帶?

烏坵的燈塔,漆黑的塔身是註冊商標,也是烏坵著名的「三黑」之ㄧ,「燈塔黑」早就成為烏坵的註冊商標之ㄧ,燈塔建築也被金門縣政府在95年6月13日跟「睿友學校」、「邱良功古厝」、「莒光樓」、「陳詩吟洋樓」、「黃宣顯六路大厝」一起公告為金門縣定古蹟。

不再發出亮光的烏坵燈塔本身就隱藏著許多故事,但這許多的故事在為燈塔付出30多年生命的看守員身上卻化成了無語的靜默。面對媒體,老人家是靜默地,海風在他的肌膚上刻下痕跡,看守燈塔的歲月不知在老人心中留下了什麼?

或許,對老人來說,離開燈塔後再回燈塔的路竟然變的如此漫長,想念燈塔的時候只能在聚落中遙遙仰望,是他心中最在意的事吧!

燈塔的故事還在進行中,故事的發展如何,只有寄託在不可知的未來。

離開燈塔後,帶著豐沛水氣的雨雲從海面上飄了過來,驟急的雨勢阻擋了我們前進的步伐,帶隊的鄉代主席找了個可以避雨的屋簷招呼眾人躲雨。外型嚴肅的國軍弟兄以一顆顆體貼的心開放福利社與健身房讓我們入內躲雨,甚至專程冒雨趕來開門。

在雨中,一個正在進行中的故事從鄉代主席的口中說了出來。

烏坵的水源不足,以前都會趁下雨的時候收集天上降下的雨水儲備利用,所以以前常常可以看到收集雨水的容器,但是現在大陸空氣髒,從大陸來的水氣落下來都是酸雨,現在大家都不敢直接拿雨水來用,要等到雨水滲透到地底下後,再抽上來使用。

原本資源就不豐沛的烏坵,沒想到新世代的故事竟是資源的再次短缺,在這個從媽祖故鄉所在就可以望見的島嶼上,居民想看天吃飯卻日漸困難。

雨停了,收拾起心情,該是準備離開的時候了。

如果每一道的海浪湧起前都需要一段時間的蘊釀,那麼海潮落下前呢?是不是需要一段時間調適?來自大海的浪潮終究將回歸大海,而來自海峽對岸島嶼的我們自然也要回到台灣。

碼頭邊的國軍弟兄已有條不紊在港邊候著,將帶著我們回到來時處的快輪也即將靠岸,看著即將停靠的金門快輪,心情其實很複雜,如果拍打海岸的浪花也有思想,在離開岸際的時候心情應該與此時的我一樣吧!

人潮湧上了快輪,一如來時的湧入烏坵碼頭,我們是即將回到大海中的水分子,從島嶼都帶了些什麼離去,有些東西更是已經深深的化為我們的一部份,就像水分子從礁岩上面溶出了與自身不可分割的礦物質一樣。

擊打孤島的浪濤,這一波,即將退場。

船,啟航了。

熱情的鄉長、鄉代主席、烏拉圭的老闆,還有其他不知名的朋友都在港邊向我們揮手道別。

海浪的消退不是島嶼的不挽留,也不是時代之風的追求,而是運命在時空中交錯後不可違的無法停留。

我是離去的海浪,只能留下一些泡沫般的水滴在這個我曾經駐足的島嶼上。



兩串長長的鞭炮是烏坵鄉們送行的禮炮,無論再怎麼綿長都會有結束的時候。

有人說,船啟航時的汽笛是世界上最浪漫的聲音,這一趟,聽不到汽笛,不絕的鞭炮聲替代了汽笛的浪漫。

也繼承了汽笛聲的寂寞。

我們有如潮水湧上了烏坵,不管目的有沒有完成,也不管願不願意,也都如潮水般退出了烏坵。潮起必定潮落,下一波浪何時再起,卻在未定之天。一波一波的浪潮不斷擊打著這個幾乎被人們所遺忘的島嶼,島嶼卻一如千百年來的屹立不搖,靜默地守護在海峽的邊際。我們這一波浪不知道在烏坵人的心裡留下了什麼?就像周圍海浪永遠不知道自己拍打岸際會為海岸帶來什麼改變,我們只能像每一波離去的浪濤一樣,在即將遠離的時候留戀地望向島嶼,然後再無語地離去,最後在心裡銘刻下一句話-

浪打孤島寂寞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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