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人問我跟金門的淵源,所以我又翻出了這篇文章,希望能讓新朋友知道一些事。雖然事過境遷,許多情境已不相同,但我依舊像那些年一樣,如候鳥般的往來台灣與金門之間,只因為金門給我「家」的感覺。

雖然,我不曾在金門當過兵,也幾乎聽不懂金門話。(2012/04/11)

這是我很喜歡的一篇文章,本來只是一篇短文,後來加以修改後去參加天下雜誌辦的徵文,不小心拿了個獎。(本來是寄望這篇拿首獎的,結果拿首獎的是另外一篇.............)

這篇文章完成快一年了,寫完後好一陣子寫不出任何東西,積欠的稿差點讓編輯來我家站崗,當然,在時間壓力之下,還是把文章生出來交差。不過,我必須承認,要我再一個晚上寫個上萬字,或是寫出像這樣的文章,可能要很久以後或等寫博士論文了。

這一年,我身邊發生了很多事,也認識了很多好朋友,最重要的是-狐狸遇到了小王子,而小王子也願意留下來。

感謝神,讓微風吹過的金黃色高梁田在我生命中有了其他意義。

閒話少說,請大家看文章,看過的朋友就當是複習吧!(2006.11.29)

有新朋友問我與金門的淵源,所以我又翻出了這篇文章,距離上次已經過了五年。這五年裡,小王子走出了我的生活,我也遇到了人生的一些逆境,但總是過去了。問我現在最大的願望是什麼?我會告訴你-能夠繼續活下去。(2011.06.11)

背起了行囊,獨自一個人往邊境單飛。

從30歲的那一年開始,秋天獨自來金門成為一種例行公事,為了能多看那一片黃金大地,就算要連續加班一兩個月也不會皺一下眉頭。今年幸運多了,工作上的紛擾竟意外地有了一段不短的休息時間,看到園圃裡的黃菊露蕊,突然驚覺-啊!秋天又到了!

那就出發去金門吧!

撥幾通電話,為自己安排機票、飯店與交通,做好準備,出發當天再到航空公司櫃檯領機票,離開台灣,飛往金門

台中飛金門的航線一如往昔從澎湖上方掠過,看著這些灑落在海峽中的珍珠,想起了「澎湖蓋章團」,從澎湖回來也快一個月了,不知道大家現在過的如何?不知在台灣的那個角落,帶著微笑,在訪319鄉?

飛機來到金門上空,料羅灣旁依舊黃沙遍地,蜿蜒的海岸線依然看守著每一個日出、黃昏,看到昔果山那尊面對機場跑道,雙手前舉的風獅爺時,飛機就要降落地面了。

走出機艙,帶有涼意的海風拂面而來,提醒我,這裡真的是秋天了。

這一次,沒有託運的行李,拿起隨身的背包走出海關,自己都覺得有種流浪的感覺。

是了!流浪的感覺!就是這種對於熟悉環境的疏離讓我愛上旅行!尤其每年十月底,一定會一個人出遊幾天,在我誕生的時日,透過刻意的疏離來檢示自己過去一年的功過。剛開始的幾年,我,一個人,曾經在雲南、吳哥、京都等地,度過人生的第二十幾個十月。三十歲生日,我在連江,在南竿往莒光的船班上,我看了一下手錶,嗯!三十年前的現在,我出生在台灣。三十年後的現在,我正如一隻飛雁,漂泊在海上。那一年十一月,我踏上了金門的土地,從此之後,每年十月底不再像迷鳥般四處漂泊,而是如候鳥般固定的出現在某個地方,而那個地方叫金門。

有人說男人天生的性格中就有疆域的概念,所以許多男人在一生中都會去尋找邊界。是不是真的?或許吧!所以John Dunbar在建立戰功後,會因為「想看看邊境」,而自願前往大西部,之後衍生出「與狼共舞」這般震撼人心的史詩鉅作。而「春光乍洩」裡的張震為了想看看世界的盡頭,一路從台灣流浪到南美洲的阿根廷。而我,也在這種邊疆情結下來到金門。

第一次來金門,其實印象算是還好,黃金大地的美景固然令人沉醉,但不肖旅遊業者「削凱子」的行徑實在是令人倒盡胃口。但在即將搭機回台的前一天黃昏,一個人在「虛江嘯臥」碑碣看著太陽從海平面那端沉落時,想起那天在東湧燈塔與一位攝影師邂逅的往事。

三十歲生日前一天,我在東引,在東引的燈塔下,我遇到一個年輕人,該怎麼形容他的裝扮呢?應該說很「波西米亞」吧!就是那種滿身充滿流浪況味的裝扮。

兩個同樣年輕的靈魂總是比較容易有交集,聊沒幾句,我們已經幾乎是無所不談了,所以我知道他是個攝影師,為了拍東引已經在這裡住一個月了。

「你對東引的印象是什麼?」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我看事情都是從面來看,不像一般人是從點來看事情。」

話一說完,攝影師就以一種不屑的眼光看著我,然後哈哈大笑,海風雖大,卻似乎沒有將他的笑聲稀釋。

「不要把自己對事物的膚淺觀察美其名為『以『面』來看」,如果沒有對事物的透徹了解,所謂的「以『面』來看」只是一種基於個人眼光的選擇性狹隘觀察與解釋。」

笑聲迴盪在蕭蕭的風中,這段話也似乎隨著風吹向當時在「虛江嘯臥」的我。

「不要太早下定論吧!換個角度,金門或許沒有那麼糟糕!」我告訴要離開「虛江嘯臥」的自己。「如果固守著所謂讀書人的眼光去看世界,如何能夠體會真正屬於民間的生活、民間的生命力。」

「明年生日就來金門過吧!」幫自己對金門做了一個約定。「再來看看金黃色高梁穗!」

因為這個約定,讓我遇到了榮哥。

隔年秋天,金門還是一樣的遍地金黃。這一次來金門,行程規劃時刻意避開觀光點,挑了幾個聚落好好走走。

「如果不能放下身段走入民間,所有的觀察與解釋只是一種自以為是的偏頗。」這次出門前,先給自己做好心理建設。「如果只是從自己的眼光看金門,所有的浪漫情懷都只是一個外地人對於陌生事物的美麗想像,所看到的金門之美,充其量只是一種自以為的想像之美。想要體會一個地方真正的美,就要以當地人的角度去聽、去看、去體會。」

與榮哥相遇的那個夜,我一個人信步走在寂靜的金城莒光街上,突然某家小店櫥窗裡的東西定住了我的視線。那是一塊紮染布,一塊有著深沉靛藍的民間工藝品。

「你們這些紮染布是從雲南來的吧!」剛從雲南回來的我,一個月裡不知看過多少塊這樣的紮染布了。

一位大哥從裡面走了出來,給人第一眼的印象是:如果換上古裝看起來一定就是個飽讀詩書的文人,簡單的說就是-鴻儒。

「沒錯!這些的確是雲南的紮染布,你怎麼看的出來。」

「我剛從雲南回來。」轉頭看到了一幅攝影作品。「這張照片是在麗江古城拍的吧?」就這樣,我跟這位大哥聊了一夜的雲南,一夜的西南邊疆風土。一直到離開金門,每晚都去那家店裡報到,不!應該說從那之後每次去金門時都會到他店裡報到。

今年來金門,雖說是每年秋天的固定行程,但多了一件任務-尋找微笑章。走出海關後,便直接往尚義機場的旅遊服務中心走去,為了蓋下「烏坵」與「金湖」兩個微笑章。

「您好!請問一下現在金門有什麼值得看的嗎?」雖然金門已經熟的像是自家後院,還是想聽聽在地人怎麼講。

「第一次來金門嗎?」果然是職業的,知道先探探來者的底。

「喔!我來過幾次,所以這次想看看有什麼不同的。」很老實的回答。

「這個季節賞鳥不錯唷!」嗯!算時間鸕鷀也差不多該來了,可是..........

「最近不是在鬧禽流感嗎?」把心中的疑問提出來。

「賞鳥是摸不到鳥的!」

「還有其他建議嗎?」趕快換個話題。

「去過海邊嗎?」小姐給了一個讓人意外的建議。

「海邊?海邊不是有地雷嗎?」腦海中浮現慈堤旁的雷區警示標誌。

「現在已經掃的差不多了!放心啦!」

「是嗎?哪一片海比較漂亮呢?」雖然也去過幾次海邊,但總是想看看別人眼中是不是有更美麗的海。

「昔果山、成功的海邊都不錯,都值得去看看。」駐點人員最後給了一些建議。

再扯一些有的沒有的東西之後,蓋下了「金湖」與「烏坵」的微笑章。

「等一下,這個給你!」駐點人員轉身進入旁邊的房間後,出來時手上多了幾個紅色小胸章。

「既然你也是來蓋微笑印章的,那你一定會喜歡這個東西。」突然覺得她的笑容好燦爛。而我也因此拿到了傳說中的夢幻逸品-微笑徽章。

這一趟金門行有了一個好的開始。走出機場時看到風獅爺都覺得祂在衝著我笑呢!

東奔西跑的蓋完「烈嶼」、「金寧」、「金沙」的章後,晚餐一如往常地在「戀戀紅樓」點一份套餐加一杯「毛澤東奶茶」,然後在國旗、軍服、老照片環伺下,拿出筆記本來塗塗寫寫,走出門口前當然不會忘記蓋下金門最後一個章「金城」。然後呢?當然是到「頑石坊」報到。

「頑石坊」是什麼?「頑石坊」就是榮哥的店名,之前只是家不起眼的小店,每次介紹朋友來都很難形容要怎麼走。自從乾爹去年來發現店面旁邊有家賣「高梁香腸」的小攤後,「高梁香腸旁邊那一家」就成為「頑石坊」的代名詞。不過這個代名詞現在已經不能用了。

十月初笑友李文來金門,特地打了通電話回來台灣:「雁子!你說的那家店現在搬家啦!」

「啊?!搬家?搬到哪裡?」奇怪?我怎麼不知道搬家?我有那麼久沒去了嗎?

「他現在搬到總兵署對面了!榮哥要你趕快來一趟金門,要看看你有沒有變。」電話的那一頭,李文情緒似乎很high。

「怎麼樣?雁子介紹的地方不錯吧?」心裡有點得意。

「什麼不錯,簡直是太棒了!」電話的那一頭傳回了高八度的聲音。

「喜歡就好,榮哥跟莊姐都是很有料的人,能挖到多少就看你自己了。」

李文回來後,我問李文對榮哥的印象,他告訴我:「榮哥真是個文學造詣深厚的人,那時反覆聽到他吟一段『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詩,回來一查才發現是蘇東坡寫的詞,叫『定風波』。」

嗯?!定風波?!不妙!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看來,無論如何,這一趟金門是非去不可了。

走到總兵署前,找到了「頑石坊」,店裡依舊高朋滿座。遠遠地,就看到了榮哥跟莊姐,走到店門口,榮哥看到了我,深沉內斂的他站了起來,而我,則是快步的走進店裡。

「榮哥!我來了!怎麼樣?沒什麼變吧!」上次李文說榮哥快忘記我的長相了。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來!這裡坐!」幾個朋友挪了挪位置,空出一個位置給我。

「雁子!你還是一樣,都沒變!」榮哥笑容滿面的說著,一邊幫我倒茶 。

「榮哥跟莊姐也都沒變啊!」

「呵呵!呵呵呵!」

然後榮哥把我介紹給今天來喝茶的朋友,這些朋友,有些之前見過,有些則是新面孔。

「頑石坊」可以說是不少金門人的集會所吧!縣政府的、國家公園的、陶瓷場的、酒廠的、學校的、社大的,甚至還有台灣的,晚上都會來坐坐,榮哥跟莊姐很好客,大家來這裡也都可以輕輕鬆鬆的天南地北隨便聊。

今天的話題很有趣,關於食物。

「雁子!這是真正的金門花生,你吃吃看!」榮哥抓了一把花生放在我面前。

我吃花生是不吃外面麩皮的,撿了幾粒沒有麩皮的花生米送進嘴裡。

「哇!好香好脆的花生!」沒想到看起來比平常小的花生米粒竟然有超越其他花生的濃郁香氣。

「你在外面吃的大部分是大陸貨,雖然大粒,但是不香,金門花生雖然小粒但很香。」席上的一位朋友告訴雁子。

「等一下有人會拿一種很好吃的果子來,你幫大家看看那是什麼東西。」榮哥笑著對我說。「你的專業在這裡,應該沒有問題。」

話還沒說完,店門口停傳來機車的聲響,看來新朋友到了。

「這東西真是難搞!不過已經被我搞定了!」進門的人據榮哥說是位花藝老師。

「你只是烤一烤而已,又沒有幫大家剝好。」座上的一位朋友馬上頂回去。

「別這樣啦!要剝開很辛苦的!」莊姐出來圓場。「想吃的人自己剝吧!」

榮哥接過花藝老師的袋子後,打開讓我看。

嗯!?澳洲胡桃??

「這是不是從林務所採來的?」我看了一眼後,轉頭問花藝老師。

「喔!很厲害唷!連哪裡來的都知道!」座上朋友用佩服的眼光看著我,我看看榮哥,他只是微微的笑著點頭。

「不過我們是在樹下撿的,不是用採的。」莊姐笑著告訴我。

「你們很勇敢唷!不知道的東西還敢拿來吃!」我笑著搖頭。

「這叫澳洲胡桃,也就是一般人講的夏威夷果。」我接著講。「很多巧克力裡面都有放這個在裡面。」

「難怪吃起來總覺得好像在哪吃過。」花藝老師笑著說。

「有一次大家去林務所的森林公園泡茶,發現滿地都是這個東西,有人就提議弄來吃吃看,吃過的感覺還不錯,前幾天才故意去撿了一大包回來。」榮哥告訴我事情的始末。「我告訴他們我有個學植物的朋友,等他來再問清楚到底吃了會不會怎樣。」

吼!我人還沒到就先設計我啦!

「吃了不會怎樣,只是會飽!」我的回答,換來哄堂大笑。

「Daddy,你的朋友真是什麼樣的人都有!」一個朋友笑著對榮哥說。

「雁子每年秋天都會來金門,你們下次相關的問題可以直接找他。」被朋友叫Daddy的榮哥年紀其實只比我大幾歲,但大家看到他感覺都像遇見自己的老爸。

「雁子!這次來金門有什麼計畫?」榮哥問我。「不會又是沒有計畫吧?」

「他這次是來蓋章的啦!」莊姐帶著揶揄的語氣對我說。「快把你的章拿出來吧!」

「沒有啦!我這次來金門沒有先睡覺唷,先跑出去蓋章了。」以前為了來金門,常常前一天還要加班,所以到金門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飯店睡覺。「我已經蓋完金門的微笑章了!對了!榮哥,你那個『寧靜致遠』的章借我看一下!」

「你怎麼知道那個章?」榮哥想了想,然後笑著去拿章。

「榮哥,你忘啦?雁子有不少朋友最近都來過啊!」

「我知道。」榮哥邊拿印章邊講。「你的朋友也是什麼樣的人都有。」

我心想:「不然怎麼會認識你?」當然,這句話不能說出口。

「榮哥你怎麼會刻這個章?」好奇問一下。

「這是我的藏書章,高中時就有了,一直都在用,只是很少拿出來。」榮哥的表情若有所思。

高中?我高中時在想什麼?除了應付聯考之外,我在想什麼?看榮哥的表情想來高中時有過特殊經驗,但是現在這個場合還是別問比較好。

「旅遊服務中心的人建議我去海邊耶!」趕快轉移話題。

「你想去海邊啊?好啊!不過明天的潮水不知道哪時候漲潮?這幾天中午前就滿潮了,要去海邊可能要早點出門唷!」榮哥沒有注意到一旁已經嘴歪的我。

「大概幾點出發?」希望不用太早。

「我看看,」榮哥翻出了潮汐表「大概七點半出發就可以了。」

啊?!七點半!!要命唷!

「沒關係啦!起不來我們時間改晚一點。」榮哥邊笑邊搖頭地看著我。「不過早點出門可以多看點東西,而且我想帶你去其他地方走走。」

好吧!既然如此,等一下回飯店就請櫃檯七點morning call吧!

第二天早上,我準時出現在「頑石坊」門口,榮哥跟莊姐兩夫妻已經等在那裡了,莊姐手上還拿著一套燒餅油條。

「我知道你一定還沒吃早餐,」莊姐說:「趁熱拿去吃吧,不吃早餐對身體不好唷!」

手上捧著燒餅油條,雖然清晨的寒意尚未褪盡,東西也還沒有入口,但是整個身體卻因為這份早餐背後的關懷而整個溫暖了起來。

「榮哥,我們今天去哪?」

「先去慈堤吧!」

於是兩部機車就一路晃到慈堤。金城往慈提的路上,高粱田裡纍纍黃實正以一種圓滿來妝點秋天。車過湖下聚落,榮哥把車停了下來。

「你看!高粱田旁有牛!」榮哥拿出了相機。

黃色的光線、黃色的高粱、黃色的牛、黃色的大地,好一個金門的黃金印象。

榮哥帶我們從湖下聚落走到海邊,走了一段路我才發現這片海灘跟慈堤的那片相連,這片沙灘在雷區的隔離下,保留住清靜,也只有榮哥這樣的在地人才知道下來的門道。這片綿延的金色沙灘,曾經是國共兵戎相見的所在。面海而立的鬼條柴,連接起人們過往的戰爭回憶,碩大的砲彈遺留在海灘,見證了人們不願記起的過往。但是,鬼條柴、大砲彈,如今都漸漸被漂流的海沙所掩蓋,漸漸地,或許都會走入歷史吧!

海水將土地分成三塊,我跟榮哥的影子在同一塊。

我們在海邊遇到了一位老漁夫,以傳統的定置網從事著古老的漁撈事業,榮哥這陣子似乎對這方面有興趣,就跟漁夫聊了幾句。

「阿伯!今天收穫好嗎?」

「沒啦!現在魚很少了啦!都被大陸仔炸光光!」老漁夫邊收網邊跟榮哥聊,然後兩個人開始聊起金門的傳統漁業。我跟莊姐對這一類的對話沒什麼興趣,所以就走開了,莊姐低頭找石頭,我則是試著找尋老瓷片的蹤跡。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跟榮哥到海邊來撿瓷片成為我來金門的例行公事,看著古早時代的貿易瓷碎片,遙想過往那個千帆競渡的年代。

沙灘上晃了晃,遙望對岸的廈門,海峽那一端的廈門,近到可以肉眼看到路上的街燈。後來太陽越來越大,榮哥才帶著我們離開。

之後榮哥帶著我們走到了「南山林道」,這一帶是我從來沒有來過的地方。因為怕踩到地雷,所以我在金門一向對看似荒野的地方敬而遠之,「南山林道」這裡如果不是有榮哥帶,我是不敢來的。車子穿梭在高粱田間,倒也頗有農村風味。

「榮哥!為什麼這裡的高粱是紅的?」沒想到真的有紅高梁。

「那是品種的關係,紅高粱糯質高,比較適合釀酒!」榮哥遠遠的回應。

突然想起「夏子的酒」,書裡最適合釀酒的米也是糯質含量高的。

穿過了高粱田,遠遠地看到南山的海邊,林立的石蚵架展現了一種壯盛之美,對岸的廈門感覺好像更近了點。不過要走到海邊時,卻被兩位身穿制服的海巡人員攔了下來。

「你們是哪裡來的?」看似階級比較高的那位笑著問我們。

「我跟我太太是金門人,帶朋友來海邊走走。」榮哥似乎對這種情境習以為常。

「你從哪裡來的?」海巡弟兄轉身問我。

「台中。」我接著反問:「你們呢?」

「台北。」簡短有力的回答。

「到金門海邊要小心,雖然之前有掃雷,但是這片海灘之前是軍事重地。」海巡弟兄面帶笑容的說:「說不定你還可以撿到彈殼。」

「喔!我之前在別的海邊撿過榴彈跟地雷引信!」我看到榮哥已經笑著在搖頭了。

「是嗎?那一切小心!這裡的貓空石跟藤壺邊緣也很利的!」海巡弟兄露出一個了解的笑容,雖然友善看起來卻有點無奈,而我則是對著榮哥吐了吐舌頭。

走到海邊,榮哥告訴我:「這裡是古寧頭戰役的戰場。」難怪剛才會被海巡弟兄攔下來。

然後我的注意力就被潮間帶的貓空石吸引住了。古代賞雅石,要求透、瘦、皺、漏,這裡的貓空石幾乎都合乎這個標準,我越撿越高興,慢慢的離開了榮哥跟莊姐。隔了一段距離後,我回頭一看,莊姐跟我一樣在撿石頭,榮哥則是面對大海遠望,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下次來金門,如果沒看到我,就到這裡來吧!我會在海的那一端.....」榮哥突然冒出這句話,讓剛好走到他身邊的我一陣錯愕。

我就知道!榮哥會把「定風波」的句子掛在嘴邊肯定有事!

不過後來榮哥定了定神,拿出一片剛撿到的瓷片給我看。

「你看!這塊瓷片上畫著綿延的山脈,山邊一條長河,河上有幾條小船,缺的這一角看起來還是個拿著魚竿過橋的人呢!」嗯,關於榮哥對於瓷片的觀察與敘述,我是不會懷疑的。

「這一片是明朝嘉靖的青花瓷,只有在動亂的年代裡,才會有這種充滿隱逸味道的圖案。」榮哥的眼神裡閃過一絲異樣。

一個懷抱著理想回到金門的人,選擇在解嚴當年回到金門,在走過十個年頭後,理想中的美善之地並沒有出現,更甚者引以為傲的不變,如今發生了本質上的改變。但是這一切,在榮哥眼裡,化成了一方「寧靜致遠」的印章。

  
古寧頭海邊撿到的宋瓷古錢青花瓷

 「這塊是宋瓷,帶回去給你的日本朋友吧!日本人喜歡這種風格的東西。」榮哥把手上另一塊瓷片交到我。

拿了瓷片,我往海灘的另一邊望去,戰爭遺址的古寧頭斷崖下蓋了一道很詭異的海堤,上面還規劃了單車道,真不知道有誰會跑來這裡騎單車?只是可惜了一個戰場舊址。歷史不會消失,只是會換個方式出現。只是,當環境都已改變時,後人是否能再還原歷史本來的面目。

「上次某主委來,才發現原來金門跟廈門這麼近。」榮哥又突然開口了。

「是嗎?你們讓這樣的人決定你們的未來啊?」我話一出口就發現不對,不過也來不及了。

榮哥還是那樣,遇到不想回答的問題,總是以難解的笑容帶過。

「雁子!戶籍轉過來吧!以後就可以到廈門找我。」

我想,那一天應該很快就會到來了吧.......唉.......

「滿潮了,走吧!」不知何時,潮水已經將石蚵架隱没。


古寧頭海邊密佈石蚵架對岸就是廈門

然後我們穿過一片高粱田,但不是回慈堤,而是往古寧頭聚落而去。還沒進入聚落,榮哥便往旁邊一條小徑彎進去,然後我看到金門難得看到的景象-荷花池!

不知道為什麼,這裡的荷花比台灣大朵,但顏色卻素雅了許多。該死的相機竟然在這種時候沒電,所以只好透過眼睛,把這戰地裡的蓮池美景存入記憶之中。心還在荷花上面,榮哥已在池畔停車,看來下一個要拜訪的點就是這裡了。

蹲在門前整理一件舊桌子的中年人看到榮哥來連忙起身,兩個人摸摸頭拍拍肩膀的,看來應該跟榮哥很熟,中年人帶我們往旁邊的民家走時,我在牆壁上看到裝框的微笑海報。

「這裡是微笑商店?」我心中充滿了疑問。

「你不是要蓋章嗎?這裡有章。」莊姐好心的提醒我。

「我已經蓋完章了,謝謝!」到了這個時候,我心中的疑惑達到最高點。「這個看起來像一般民家的地方怎麼會是微笑商店?」

當然,這種問題我也不好問,但沒有多久,從榮哥跟屋主的對話中,我大概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

其實屋主一見到榮哥,就拉著他去看自己利用漂流木做成的家具,我們也托榮哥的福,每個人一瓶咖啡。

「很漂亮吧!」語氣中帶有相當的自豪,而我必須承認那的確是件很棒的作品。

「我把海邊的漂流木撿回來,稍微整理一下,就完成了這件作品。」講完後又拉著榮哥屋前屋後走一回,我才看出來,這裡的確是家餐廳,只是好一陣子沒有整理了。

榮哥從頭到尾都是臉上帶著笑容,專心諦聽著屋主滔滔不絕的話語。

走到前院時,在一叢旺盛的迷迭香前,榮哥問了:「伯母不在家嗎?」

「我母親在隔壁棟休息。」屋主的語氣突然不復剛才的意氣風發。

看來大人要談事情了,我跟莊姐就很識相地找個理由到旁邊去了,也因此可以好好看看這棟房子。屋主真的很有想法,屋子的前院借了蓮花池的景,佈置成歐式風格的庭園,加上迷迭香、百里香等香草所散發的香氣,美景、香氛,讓人待在庭園裡就有種完全放鬆的感覺。後院則是屋主到處收集來的金門器物或漂流物,再加以整理作成的裝置,其中一件木雕看得出原來是寺廟的斗拱,被棄置後屋主將它扛回來處理,就成為一件獨具惠心的家具,因為值得看的東西太多了,讓我不知不覺將所有的注意力放在這些東西上,屋主跟榮哥走過來我竟然都沒注意。看來他們也是邊看東西邊談事情,似乎不介意讓我聽到他們的對話內容。

隱約聽到榮哥講:「所以你不打算去台灣了?」

去台灣?莫非屋主打算歇業?那這些寶物怎麼辦?

「既然我母親都答應不再鬧了,我當然是留下來了。」屋主似乎沒有注意到我在聽他們說話。「畢竟她身邊現在只剩下我一個兒子了。」語氣中似乎透著一些無奈。

榮哥注意到我在聽他們的對話,也不再避諱什麼,直接告訴我這家店所面臨的問題。

「金門是個很講究傳統的地方。」榮哥好像是講給我聽的。「老人家堅持某些觀念不肯改變,也不願意順著時代潮流修正想法。」

「屋主的母親不贊成兒子把住家變成店,兒子卻覺得要有所改變才能開拓金門的未來。」我確定榮哥是講給我聽的。「所以老人家故意把衣服晾在庭院裡,客人看到了就不敢上門了!」

「屋主找我來幫忙,但是我的輩分不夠,所以我就去請家族裡的長老來跟她溝通。」講到這裡,榮哥好像有點無奈。

「長老就用一句話來勸老母親:『妳身邊只剩下這個兒子,他再離開,妳身邊就沒有人了。』老母親才願意好好跟兒子溝通。」榮哥這個世代的人,身處於傳統與現代的夾縫中,在兩股力量角力時,想來十分辛苦吧。

「沒關係啦!現在我母親同意了,我就要把這裡按照自己的理想讓他重現。」屋主的聲音又回復我們剛來時的意氣風發。

「嗯!」榮哥出聲表示贊同。「下午要去文化中心佈置畫展場地,要不要一起過來?」榮哥邀請屋主下午一起去幫一位畫家朋友看場地。

「對啊!現在快中午了,要不要一起到我家吃飯?」莊姐接著說。「吃完飯一起過去。」

「不了!我家裡還有大人,我幫她弄好吃的再過去你們那裡。」

請原諒我沒有告訴大家這家店的名字,因為我覺得告訴別人這家店已經歇業實在是很殘忍,雖然店暫時的休息了,但是主人還是很有理想的想要重建,如果公告他已經歇業了,我好怕他會變成永遠的休息,屋主的夢想就永遠無法實現。

回到頑石坊,莊姐出去張羅午餐,我則跟榮哥聊起了「寫文章」。我告訴榮哥之前在我身上的一件事。

「我看不到你的文章!」有一位朋友看過我寫的東西後給我這樣的評語。「像你這樣整篇都引用別人的話,最多只能算是編輯,不能算是作者。」

他接下去說:「你寫文章的目的是什麼?是為了交差了事?還是為了應付其他人?」我默然不語。

「如果你真的有感動,就用自己的話把自己的感動寫下來,什麼都引用別人的,你自己的東西在哪裡?」可以感覺到朋友這次真的是動氣了。

「不要跟我說『與我心有戚戚焉』或是『英雄所見略同』之類的廢話,如果真是這樣,文氣必然通順,而且篇幅也不會太多,不是像這樣幾乎有三分之一都是別人的話!」講到後來,我已經想挖個洞躲進去了。

榮哥聽了,又露出那抹難以理解的微笑,然後我又聽到了那首「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唉!不要老用笑容跟我講話,我聽不懂啦!

「來!吃飯吧!」還好莊姐走進來了,不然榮哥再來可能要用大腦跟我講話了。

「雁子,吃飽後要一起去文化中心嗎?」用完餐,榮哥問我。

「不了,今天是我生日,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也好,你東西先放這裡,我們大概五點左右回來。」我最喜歡榮哥這一點,他雖然像個大哥般教了我許多事,卻從不強迫我做些什麼。

然後我騎著車,去尋找我的黃金高梁田。

You'll remember me when the west wind moves
Upon the fields of barley
You'll forget the sun in his jealous sky
As we walk in the fields of gold

Sting的歌聲伴著我走過這片金黃色的原野,眼前的雖然不是大麥田,金門高粱的耀眼金黃卻不遜於麥田。秋日的高粱田旁,我不禁思索,到底我是因為喜歡這首歌所以喜歡金色原野,還是因為喜歡金色原野才喜歡這首歌?或者,像狐狸一樣,我心中也有一個小王子?

I never made promises lightly
And there have been some that I've broken
But I swear in the days still left
We'll walk in the fields of gold
We'll walk in the fields of gold

無論如何,我跟金門已經有了約定,就當是赴一場跟自己的約會,每年秋天來到這片金色的大地。

這一次,我沿著環島北路,有瓊林聚落的風獅爺還有觀德橋畔的小石獅與我為伴,共同分享這個恬靜的秋日午後,祂們是好伴侶,絕對不會開口破壞這份難得的寧靜。   

因為想太多加上貪看風景,竟然耽誤了回來的時間,回到頑石坊,榮哥跟莊姐知道我的班機時間,急著要送我去機場,我告訴他們,交通工具安排好了,請他們不要擔心。

莊姐怕我路上餓了,塞了盒小籠包給我,另外還塞了一袋澳洲胡桃,說是昨晚的花藝老師送的。榮哥知道我搬新家了,拿了個永定圍屋的模型給我當作是喬遷之喜的賀禮,祝我「永定為屋」。

這下可傷腦筋了,我來的時候只帶了個背包,這麼多東西怎麼帶回去?

榮哥他們便幫我找了個箱子,讓我把所有的東西塞進去。箱子裡有古寧頭海岸的貓空石、有從海邊撿的瓷片、有榮哥送的圍屋模型、有花藝老師送的澳洲胡桃、有莊姐幫我挑的唐裝、有其他朋友們送的紀念品,還有,滿滿的金門人友善與祝福。

*假如友善的人把我們團團圍住,我們也會謙遜地向他們鞠躬。

*祝福那些必須走的人一路平安,並抹去他們的腳印吧。

    帶著微笑,把一切平易、單純和親切的事物抱在懷中。
*引用自泰戈爾「園丁集」44、45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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