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綠島,似乎一切都已走遠,只剩下東北季風的痕跡。

台灣的幾個離島裡,綠島可以說是我最不喜歡的幾個島嶼,也不是說綠島不好,或是在綠島有過不愉快的經驗,就只是單純的不喜歡這個島。

或許就是那句話吧!

無緣。

幾次去綠島都是匆匆來去,辦完了事也沒有太大的興致留下來晃盪,直奔機場後搭機直飛台東。這一次,因為停留的時間夠久,也就有了足夠的時間把綠島環一圈。

因為不是預定的旅程,走起來也特別的自在,本來就對水上活動沒興趣的我,在這個以水上活動著稱的島嶼淡季時來訪,正巧避開了熙來攘往的遊人,可以漫無目的的自在悠遊,習慣了季風的寒意之後,倒也能盡興地欣賞沿路的美景。

「哈巴狗」跟「睡美人」奇岩是綠島旅遊文宣上常見的景點,實際看到後不禁讓人對大自然造化的神奇讚嘆不已。

一路往前,路旁出現一道高聳的圍牆,沿著圍牆走,走著走著到了「綠洲山莊」。

「綠洲山莊」的名字雖然美麗,裡面的故事可不太美麗,從門口拿到的介紹資料得知了這個地方的故事:

1970年2月8日泰源事件之後,國民政府在綠島新生訓導處舊址西側一角,趕建高牆式監獄-綠洲山莊。1972年春天,將泰源監獄和各地軍事監獄的政治犯遷來,集中監禁。直到1987年7月15日解除戒嚴,平民不再受軍法管轄之後方止。

綠洲山莊為典型監獄建築,囚禁受難者的八卦樓,成放射狀,便於管理。囚犯分區放封,另有戒護、醫療、獨居房、禁閉室;行政大樓內,提供家屬會面的場地。

或許,之前不想來綠島,跟這裡曾經是政治犯的監牢脫不了關係吧!

一個人在季風過境的午後漫步,高的看不見外界的高牆上,日漸剝落的壁畫訴說著這裡曾有的思想改造。如今這些過往時代的記憶就像風化的壁畫般逐漸走入歷史的洪流之中。

人類的歷史,有著太多的難堪與苦難,但是奇怪的是,不好的事不斷在不同時代,不同地點裡發生,套著相同的模式,只是換了主角跟地點。History teaches us nothing,歌手Sting寫的歌中曾有這樣的一句話。苦難的過往,人們總是急著遺忘,也因此讓後人不知警惕。世界遺產中有所謂的「負面遺產」,一些見證人類歷史錯誤事件的遺跡被刻意的保留著,「日本廣島原爆點遺跡」讓人看見原子彈造成的傷害,「波蘭奧茲維辛(Oswiecim)集中營 」則是警惕人們大屠殺所造成的遺憾,縱使這些痕跡讓人不堪,卻也是一種警惕,要後人別再重複前人曾有的錯誤。

「八卦樓」是牢房,其實平面不是八角形,而是六角形。走進之後就可以看到到處是鋼製的牢籠,那種心理的壓力,大的讓人喘不過氣。不知道曾經住進來的人是怎樣調適自己心情的?

「八卦樓」從六角形的中心伸出四棟監舍,每棟沿著一條長廊深入,長廊兩邊就是囚犯住的空間,雖然陽光照得進來,囚室長廊卻總是似有化不去的陰鬱,讓人心情難以舒展。

 

無論是左派還是右派,也不管是統派還是獨派,到了綠洲山莊通通關在一起。來自泰源監獄的政治犯被囚禁在第一樓的第一區,來自軍監的則是第四區,二樓面山的第七區多為獨居監禁,面海的第五、六區則閒置不用。

園區的那一頭是「13中隊」。事實上過去被囚禁在綠島的政治犯只有12個中隊,「13中隊」所在的地方,兩個門柱上寫著「台灣省保安司令部新生訓導處公墓」。在過去那個政治犯被稱為「新生」的年代,因為事故、意外、傷病等而喪命的同學,便埋葬在這裡。新生們認為,縱然同學的肉體已經不在人世,但是精神仍舊同在,所以把這些過世的同學編列為「13中隊」。

總使精神永在,牢房裡的兄弟眼中所見還是只有重重的牢籠,不過大家都知道這牢籠關住的只有身體,關不住為理想奮鬥的心靈。

我在八卦樓中心的天井向上望,只看見一片破碎的天空,曾經住在這裡的人們心卻沒有因此破碎,對於往生者的多情讓人感動,或許只有曾經為理想奮鬥過的人才能體會彼此的心情,肉體的消逝不能阻斷對於逝者的思念,只能更強化倖存者的精神力量。

走出綠洲山莊,不遠處的草皮旁,一塊人形的巨岩以坐姿凝視強方的大海,前面幾塊略小的巨岩則好似低頭玩耍的孩子,這個場景讓我想起一個母親,盡職地看著自己的孩子在眼前嬉戲。對於住在綠洲山莊的人來說,這一塊被稱為「將軍岩」的巨石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存在?同樣移居東南島嶼,只是一股力量是從大陸移到島嶼,另一股力量則是從島嶼再移到島嶼,同樣都是政治力的角力後的轉進,同樣都不是出於自我意志,到底這樣的遷居是一種放逐還是救贖?望海的巨岩日復一日地面海而立,觀者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是放逐後的滿腹懷才不遇?還是救贖後的回復寧靜?為理想奮鬥之後,到底換到了什麼?

我望向遠方的岬角,除了眼中的景象之外,盪漾迴旋的濤聲不斷隨著海風送來,循著耳道傳入腦中,究竟來到東南島嶼的綠島是一種放逐還是救贖?50年代進到綠洲山莊,30多年後才獲釋的林書楊、朱煒煌、謝秋臨;50年代初出生的楊碧川;親華社會主義者的陳映真;主張獨立建國者的楊金海;甚至是施明德和柏楊之流的名人,如果真的被問到這樣的問題時會怎麼回覆?

回程的船上,玻璃因為低溫凝聚了水滴,透過這樣的玻璃看綠島,島嶼的一切都變模糊了。曾經為理想奮鬥的人們離開綠島時眼中所見的不知道是怎麼樣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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