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金門碉堡藝術節」正如火如荼地在散佈於金門島上的幾個軍事據點裡展開,幾個展看下來,其中有一個作品的文案滿讓我低迴再三的:「時間被包裝了,失去了我們具體的時間判斷,它被我們自己覆蓋,但我們尚能感知一種連接嗎?」這個由當今中國最重要的當代藝術家汪建偉所提出的問題,讓我直到現在只要思考到關於過往時空的事物時,都會不斷的思考,究竟過去的時間是以什麼樣的方式與現在連結?將來又會有什麼樣的延伸?
尤其是關於金門戰役史蹟保存的問題。
問題的發想來自於一件被稱為「軟目標」的作品,如今這件作品已如當時大部分的作品般消逝在時光的洪流之中,不過被稱為「慈湖大碉堡」的場地卻一直都在,甚至在幾年之後經過整修,成為金門新五星十景之一的「慈湖三角堡」。
在較大的地圖上查看慈湖三角堡及慈湖解說站週邊
從Google Map所提供的地圖來看,慈湖三角堡所在的位置是在金烈水道的北端開口位置。這一帶的海濱被稱為「烏沙頭」,由於扼守水路進出要地,唐代便曾在此設立捍寨。明永曆十七年(1662年)九月的「烏沙頭海戰」,鄭成功部將周全斌也是在此海域大敗清荷聯軍,當時荷蘭艦隊從泉州出發、清提督馬得功從同安出發、施琅從漳州出發,分道進攻金門,周全斌以十三船力抗三百餘艘戰艦,大獲全勝。
《金門縣誌》記載:「烏沙汕:在古寧頭羅星港西偏北,北古寧,東湖下,可泊舟避風。」在慈堤未建築完成之前,這裏是海水進出口的北岸小半島末端,係大片沙汕,因內湖是整片黑泥,故名「烏沙汕」,也稱「烏沙頭」,具有重要的軍事戰略地位。
在沒有完成排雷之前,「慈湖三角堡」是一個被地雷所圍繞的大型碉堡,但在這幾年幾乎以堅壁清野之勢把周圍樹林與地雷一起清除之後,這裡只剩下滾滾的黃沙,還有幾棵可能是劫後餘生的木麻黃小苗,如果不是後來放上了這一整排的戰車,真的是會讓人以為這裡原本就是一片荒蕪之地。
整建完成的「慈湖三角堡」,沿著慈湖路就有一條木製人行步道,沿路可以望見海濱的整排戰車。彎進堡壘前的石板道路後,路邊有一塊「看海灣潮起潮落」的說明牌,講述著這片海域的古往今來。
石板路的另一側,是一塊「海風迴笑語」的解說牌,上面訴說著這塊土地的另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發生在兩岸情勢已不再緊張的年代,那一年「慈湖三角堡」也剛從金門防衛司令部移撥給金門國家公園管理處。年底時,金門縣政府辦了碉堡藝術節,其中有兩件裝置藝術作品就在這裡展出。
不知是刻意還是巧合,當年在這個為防止對岸入侵所建「慈湖三角堡」內展示的作品,作者都來自於中國大陸。
雄壯威武的坦克戰車,自然不是當時作品,而是這兩年才出現在這個場域的作戰武器。
真正的裝置藝術,試穿過這些戰車後,這個鐵鑄的大喇叭。
其實,這件作品最早的位置不在這裡,而是在「慈湖三角堡」的建築頂端,從2004年年底所拍攝的照片裡,可以看出喇叭與三角堡的相對位置。
從當時的照片也可以看出,現在所成列的,只是作品的一部份,當年喇叭開口前的那些木製桌椅早已不見蹤跡。
事實上,這件作品的原本也沒有「海風迴笑語」這麼詩意的名字,而是叫做「喇叭茶」。來自中國福建的作者沈遠,藉著這件作品一個關於這個時代的故事:
沈遠特地去了大陸離金門最近的的大嶝島軍事基地,那裡現已改造成公共公園,而且還保存了一個世界最大的軍事廣播喇叭,表現當時攻心戰的情境,對此她很受感動。藝術家在金門重造了一個類似大陸軍事廣播的巨大喇叭,從中伸出一塊象徵舌頭的平板,這裡成了一個獨特的飲茶空間,以往的敵對話語,成為今日兩岸親朋聚首時的清談。
不過對臺灣人來說,大部分人對這件作品的印象來自於電影「夏天協奏曲」。
電影裡,阿寬站在這個喇叭的開口,而小青則是在喇叭的另一端深情地告訴阿寬:「我喜歡你。」
不管是藝術家的清談,抑或是小情人的告白,在這個風聲盪漾迴旋的場域裡,都是一段過往的歷史。不同的是,話語中將隨風而去,堡壘卻如當初建立之時般,堅毅地守護在這邊境之地。
如今的「慈湖三角堡」成為金門國家公園所管理的展示館之一,幾次的整建,讓周圍的場域有了越來越多的展示內容。
至於堡壘的建築本體,不可避免地成為一個展示空間,但與金門其他的戰地遺蹟相比,這裡的內部展示算是跟原來用途差異最大的,就像門口說明牌上寫的:「轉變成為追求和平與保育鳥類生態的文化地景。」
不管是為了什麼樣的理由被留了下來,也不管現在轉變成什麼什麼用途,在保留的過程中,留下的不只是建築的量體,也為許多人心中某段記憶留下開啟的伏筆,靜待某個不預期時空中的開啟。
只是人的記憶總是會隨著時間遺漏些什麼,被選擇留下的記憶又常常被在無意間修飾,記憶就像如今三角堡外觀的迷彩漆般,就算曾經被修飾,還是免不了在時光流逝中風化。
現在環繞著「慈湖三角堡」走一圈已經不是什麼難事了,但在過去那個周邊佈滿地雷的年代裡,這樣的走法卻很可能需要付出自己的生命作代價。
週邊的地雷沒有了,原本提供堡壘掩護的樹林也沒有了,類似護城河般環繞的壕溝裡,從堡壘還沒空置時便已不見涓滴水流,倒是原本平整的堡壘頂端多了些東西。
承平年代裡的軍事據點,守護已經退居為次要任務,在以觀光旅遊為首要的發展前提下,三角堡頂端多出了一個供遊人賞遊風景的平台。
回憶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當事情發生的當下,沒有人會知道它會不會在心中留下痕跡。總是要等到發生過後,或深或淺的刻痕不知不覺的留在心中,然後不經意的觸發後,人們才會驚覺原來很多事物的保存期限比自己想像的還要久。
壕溝邊覆蓋的水泥上,一些看似隨手留下的字跡留下了某次整建的記憶,無論是軍官專用的專14期或預官十九期 ,還是兵所留下的168梯次,屬於那個時代的痕跡被留了下來。
刻字的人如今也該白髮蒼蒼了吧,不知道跟他們同一個年代的人看到這些字機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某個三角形的頂點上,大喇叭開口朝向海的那一端,這是屬於21世紀的記憶。
記憶裡,有兩岸分離後再聚首的對話,也有屬於那個世代的兒女情長。
繞完三角形的堡壘其實不需要多少時間,很快地,又回到慈湖三角堡的入口處了。
接下來,就要進到堡壘去了。
營區不可少的,自然就是《安全士官守則》,我無法理解的是,什麼時候開始有了「禁止老兵半夜叫新兵」這一條?
莫非「老兵半夜叫新兵」曾經是戰地金門特有的部隊文化?
如果沒有事先閱讀過入口處的說明牌,的確會讓人對於慈湖三角堡內部群鳥飛翔的意象感到驚訝。
昔日的海風,從對岸帶來劍拔弩張的緊張空氣。如今的海風,從更遙遠的地方帶來一群展翅翱翔的朋友。
這是屬於這個堡壘最新的記憶。
曾經是戰略要地,自然會有一段不會被海風吹散的沙場記憶。
我很高興,在這些群鳥翔集的最新記憶裡,這一段屬與前線戰地的過往還能被保留。
射口處免不了會有「三不打」的《射擊軍紀》。
還好「瞄不到不打 看不到不打 聽不到不打」軍紀之後並沒有提到瞄得到、看得到、聽得到的,通通要打。否則這些對內陸射口原本架設的K2步槍、16步槍遇到了射口外的戰車坦克,只怕通通要吃鱉。而七四機槍的射口面對大海,現在也是無用武之地。
走到慈湖三角堡頂端,如今已經完全整建成遊憩的空間了,護欄、步道一應俱全,還有觀景台。
同樣的角度遠望湖下海濱,不同的年代,有著不同的風景。
2011年的深秋,坦克戰車排成一列,面海而立著,遠處的沙灘上,一群等待慈堤落日的遊客嬉戲著。
2009年盛夏,濱海剛完成排雷,湖下海堤上的賞景步道已經建好,沙灘上卻不見嬉戲的遊人。
更早的2004年深秋,慈湖三角堡移交國家公園未滿一年,當年的海岸佈滿地雷,鐵絲網所圍起的禁地中,只有瓊麻恣意的生長。
很少人知道,要欣賞漲潮時的「慈堤落日」,最好角度就在慈湖三角堡上。
沒有哪裏,能夠像這裡一樣,能以堡壘與軌條砦為前景,在充滿前線戰地的氛圍下,目送著太陽將海水映照成耀眼金黃候,再緩緩地從曾經是敵對的神州大陸上落下。
如果想體驗「日落神州」的氛圍,那這就是了。
慈湖三角堡興建時,駐守的官兵應該是不太有閒情逸致在這裡觀賞落日的。現在官兵走了,往來的遊客也不太有人會在堡上停留到日落西山的那一刻。
這樣的美景,在下午七點左右才日落的盛夏自然是無緣得見,因為三角堡只開放到下午五點。而落日提前到五點左右的冬令時節,海風又吹得讓人無法立足。
或許,這才是真正的「海風迴笑語」。日復一日吹拂這裡的海風,看到過去終日駐守在此的人,無暇欣賞落日美景,現在想要欣賞落日美景的人,卻無緣在此停留到落日時分,忍不住發出呼呼的笑語吧!
交通資訊:
自行開車:
1.由金城經慈湖路,過慈堤即可抵達。
2.由古寧頭經寧湖路,接慈湖路往南即可到達。
搭乘公車:
1.金門觀光公車B線─每日下午1時30分由金城車站發車
2.搭乘9號公車於「慈湖觀景台」下車,每天08:45、09:55、11:15、13:05、14:30、15:45由金城車站發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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