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一個人的自在。

所以,我喜歡一個人旅行,藉著與熟悉環境的刻意疏離來確認自己的存在。

既然選擇離開熟悉的環境,有哪裡比島嶼更合適?

於是,我習慣了島嶼旅行,走過ㄧ個又一個的島嶼,不斷的在島嶼間穿梭。也因為不斷的行旅島嶼,不同島與總在不同情境下在我心中浮現。

最近我常想起東莒島。

想起福沃港裡那個鋪滿白色細沙的海灘,想起那個孤立在東犬山的東莒燈塔,更多的時候,是想起那個無人居住的老聚落-大埔。

說在馬祖的日子是看海的日子絕對不為過,隸屬於福建省連江縣的馬祖列島,如散落的珍珠般灑落在福建省第一大河-閩江出海口的海面上,而莒光鄉就是這堆珍珠最南端的一個鄉。

「閩江口外一隱者」

人們是這麼形容這個319鄉中面積第2小的鄉。

莒光鄉,原名白犬鄉,主要由東犬、西犬兩個島構成,1971年10月15日才改名為莒光鄉。東犬及西犬的由來,在於這兩個島的形狀像兩隻趴在閩江口外海的狗,如今則是改名為東莒及西莒。1947年,福州淪陷,福建省海上保安第一縱隊撤到這裡,1951年,美國西方企業公司(美軍顧問人員)派駐西莒,為莒光帶來最繁榮的一段時期。

只是,繁華已成過影,鄉公所所在的西莒島固然已回復平靜,東莒島在撤軍之後,也回歸島嶼應有的寧靜。

「現在的東莒,馬路好了,交通船有了,連直升機場也蓋好了,可是人都搬光了。」曾經有位村長這麼形容東莒。

東莒,就像是被遺忘在天涯海角的島嶼。

第一次到東莒的那一年,我,30歲。

進入社會沒幾年的我,而立之年才驚覺自己沒有獨立的能力,就像現在的我,年屆不惑始知惑,對未來有一種不可知的茫然。那一年,因緣際會地從基隆搭上台馬輪到馬祖來晃盪,然後又輾轉搭上往莒光的船。

印象很深的是,海面上看到的那一道「高牆」,竟然是通往村落的必經道路。還有,當時在猛沃港下船的,只有我。

那一年,東莒島全島198人。

我,一個人,背著沉重的行李,慢慢地走上那條我以為是「牆」的水泥路。

一直到我走進最繁榮的大坪村之前,沒有遇到半個人。

島嶼像在沉睡中,在馬祖還不是旅遊景點的年代裡,在這個沒有公共汽車的島上,旅人只能用自己的腳步來認識這個島。

東莒島上只有兩個村-大坪與福正,但福正只剩下一戶人家,所以這兩個村的辦公室是合在一起的,在一棟位於大坪村高處的房子裡,因此大坪成為島上的行政中心,也是商業中心,商家大多集中在此。印象中的前線島嶼應該是有很多駐軍的,但這裡只剩下一些軍事設施的殘留,空氣中已經不太嗅得出戰地的味道了。

隔了幾年,再來到大坪,聚落依然靜謐。

這一次,我走到聚落的最高點往下看,陽光與影子是聚落中最明顯的移動,其他的,只有看不見的風。我在寫著「吾愛吾鄉」的聚落意象後的亭子裡往下看,聚落明顯地多了些方正的石屋,看來這些年來,島嶼還是有些改變的。

最起碼,現在如果想在島嶼巡弋可以找到地方租機車了。

因應觀光旅遊而起的產業,逐漸地取代過去以軍人為對象的經營型態。民宿、特產、風味菜,這些充滿地方風情的事物取代了陽剛味十足的軍事意象。

我很懷念那個亭子,無論待多久都不會有人打擾。

說到亭子,東莒島上最有名的亭子應該要算是最南端的「懷古亭」了。

「懷古亭」出名的其實不是亭子本身,而是亭子裡的「大埔石刻」。

國軍進駐東莒之後,為了建築防禦工事而在島上取石材,結果在老頭山的山坡上發現一塊刻有「萬曆彊梧大荒落地臘後挾日宣州沈有容獲生倭六十九名於東沙之山不傷一人閩人董應舉題此」等文字的岩盤。研判可能是重要古蹟後,國軍將覆蓋在上面的泥土完全部清除,並在民國五十五年由當時馬防部司令官雷開瑄在石刻上方興建一座仿古的「懷古亭」,防止古蹟遭受雨淋日曬,並在旁邊立碑,記載石刻發現經過與文字的意義。

 

石刻上記載,明朝時期,中國東南沿海一帶經常受倭寇侵擾。萬曆年間,安徽人沈有容奉命鎮守閩海間各列島,沈有容在不傷一兵一卒的情況下,在東沙島擊退倭寇,生擒六十九人,實屬難得,當時的工部右侍郎董應舉於是刻贈此碑,用來彰顯沈有容的功績。

附近有一座通往海邊的木棧橋,海邊有軌條砦,戰時這片海是不能隨便接近的,如今它只是景點的一部份,與大埔石刻共同見證島嶼曾有的歲月痕跡。

我永遠記得「福正」這個地方。

除了這裡有全馬祖最美的海邊之外,最讓人難忘的,是這裡的人。

第一次到東莒的時候經過這裡,一位開著九人座汽車的大哥,撿起剛逛完燈塔的我。

幾年前的夏天,我在村口的遊客中心遇到了大雨滂沱,好心的替代役,不斷的要我進到裡面避雨。

上一次來這裡,好心的替代役早就已經退伍,後來的新人繼承了優良的傳統,對於遊人有最熱誠的心。

這裡曾經是東莒島上最大的村落,卻在魚源枯竭之後逐漸沒落,只剩下不到十戶的人家還住在這,而人氣也移轉到了大坪。現在整個聚落被劃入了傳統建築保存區,在連江縣政府的規劃下,原有的閩東式傳統石屋在徵求屋主同意之後也開始修復的工作。整修過的漁村,方正的石屋,迂迴的巷弄,蜿蜒的石梯一一重現,海風穿梭其間,就像是引入舊時漁村的記憶。只是再多的記憶卻帶不回太多外移的居民,陽光、海風、野草花,依舊是聚落最平常的風景。

這裡的海,有一個美麗的傳說,福正澳口寬廣的潮間帶,除了白天可以戲水跟採集海產之外,入夜後的沙灘可以「踩星沙」,只要晚上走過潮間帶,腳邊就會出現如星空般的點點星光......

福正聚落最高處就是東莒島上最著名的景點-東莒島燈塔,這個雄偉的花崗石造燈塔是台灣海峽北段四大燈塔之一。

「東莒島燈塔」原名「東犬燈塔」,建於清同治11年(1872年)。鴉片戰爭之後,福州成為英國人「五口通商」協定中指定的五個通商口岸之ㄧ,為了導航,便由英總稅務司赫德(Robert Hart)主導、營造司韓得善(David M.Henderson)設計、英國「伯明罕張氏兄弟燈塔工程建設公司」負責承造。是台閩地區第一座以花崗石材建造的燈塔,創建年代則僅次於金門東碇島燈塔(1871年),排名第二。

東莒島燈塔最大的特色在於燈塔門口與辦公室中廊大門間的防風牆。在過去使用煤油燈的年代裡,燈塔管理員要從辦公室走向燈塔時,手中的煤油燈很容易被強風吹熄,這一道牆就可以擋住強風保持燈火的亮光。

東莒島燈塔與附屬的建築物外牆都被漆成白色,福正村的村民因此把這裡稱為「白毛城」。

過去燈塔後方的大炮連是禁區,普通人是不可以進去的,但在撤軍成為既定事實的年代,營區也成為開放空間,碉堡、陣地、營舍都成為人們回憶軍旅生涯的鑰匙,開啟人們在心靈深處沉睡的過往記憶。

馬祖人對曾經有的歷史是寬厚的,不會急著抹去過去的痕跡,只是默默地將前人的遺留往後延續,讓後人不至於對於過往的歷史失憶。

面海的山坡上有一個紀念碑,紀念一個在這裡捨身的年輕生命。

民國八十四年四月十二日,民國六十三年一月十五日出生的下士班長邱大虎,因為同袍失足落而跳海下去相救,結果卻因為海浪洶湧而殉身,死時才二十一歲。為了表彰他「只見一義,不見生死」的精神,設立了這個紀念碑。

紀念碑,原本是在營區之中,守護著營區裡的兵士,兵員撤出之後,紀念碑盡職地留在原地守護營區。

站在紀念碑旁,眺望前方的大海,遼闊的海面有著最廣闊的胸襟,能夠包容一切事物,不管是好的、壞的,大海通通一視同仁地接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以平常心看待一切。

紀念碑的坡地下是一個小海灣,盪漾迴旋的海浪不知已在這裡來回幾次,風聲、濤聲、海潮聲,讓人的心跳聲逐漸與它們同化,逐漸與萬物融為一體。

我喜歡站在這裡,任憑海風從身旁呼嘯而過。

離開東莒島燈塔,回到了福正村前的遊客服務中心,選擇往大埔聚落的路,沿途雖然是上坡,卻可遠望曲折的海灣,看到神祕小海灣。從「佛手」奇岩遠眺海灣對面的「呂何崖」,那裡有成人版的傳說,兒童不宜。當地人常說那一帶特別陰,言語間也諸多保留,經過時才發現,原來那裡是當地人公墓的所在地。

再往前的大埔聚落是東莒島上最讓我懷念的地方。

依山面海建築的傳統石屋已無人跡,只剩下薜荔及琉球野薔薇爬滿屋垣,頗讓人有遺世獨立的感受。當地人常說:「夏福正,冬大埔」,過去的居民常隨著季節不同而往返遷移於兩個聚村落之間。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讓大埔聚落可以免於冬季東北季風的侵襲。只是現在的聚落已經沒有居民了,只剩下海風來回在巷弄之間。

大埔澳口外面不遠處有一個小島,被稱為「林坳嶼」,島上綠意盎然,處處蒼翠,植物資源豐富,但目前沒有無交通工具可以登島,只能從大埔聚落遠眺。

走在無人居住的大埔聚落中,連江縣政府重修完成的傳統石屋錯落其間,彷彿是沉睡在山坳的大印,雖然沒有芹壁海盜屋般的傳奇故事,但大埔聚落以它獨有的低調風格隱身在島嶼東南的港灣裡。

這個聚落最神奇的地方在於找不到醜陋的鐵皮屋頂,每棟石屋屋頂都是瓦片,不然就乾脆讓它崩毀。

大埔聚落的美,不在它有名山大水,而在於它的寧靜悠遠,一種讓人放下塵囂的絕塵之美,這樣的美反而難尋,當一個地方被規劃為景點之後,隨後而來的往往是熙來攘往的人潮,能像這裡一樣保有原本純淨之美的地方並不多。

每當工作繁忙的時候,我都會想起大埔聚落,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遠眺,我常常幻想自己是站在聚落邊緣的涼亭裡遠眺著林坳嶼,海風舒緩地在肌膚上滑動。 

不過,不當的建設還是在聚落中留下一些「敗筆」,像這個著名的「東沙一神泉」就在選材不當之下顯得相當突兀,讓人有「天外飛來一筆」的感覺。東沙一神泉是1950年間由東海部隊駐軍弟兄所開鑿的水井,供應聚落中駐 軍與居民用水,是昔日軍民一家的具體表徵。但太過光亮的新鋪面掩去神泉過往的痕跡,不知從前的居民看了心中會有何種感受?當東莒居民來這汲取製作豆腐的井水時,不知道會不會有過往歲月不再的感嘆?

不管如何,就算外貌有了極大的改變,用這井水做出來的豆腐卻依舊香嫩滑口,美麗事物的本質其實並不容易被改變。 

歷史的浪濤,讓島嶼回復原本的寧靜,而這一份寧靜緊緊地繫住了遊人的心。被遺忘在天涯海角的東莒島,「不變」是它最吸引人的魅力所在。我想,我永遠不會忘記,在這世界上有這樣的一個角落,以它的寧靜致遠撫慰每一個曾經造訪者的心。

莒光,一個被遺忘在海角,卻永遠存在人們心中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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