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旅行,無拘無束,想到哪裡就到哪裡,不用管別人怎麼想。
只是,旅程中的某些情境,還是希望能夠遇到有個人能說說話。
那麼,是什麼決定誰該與我相遇?
霜降過後的金門,午後的空氣保有夏季酷熱的餘溫,走在古崗的聚落中,除了偶而狺狺而吠的狗兒,聚落似乎陷入了沉睡,只有紫茉莉記得煮飯時間快到了,該把花朵綻放。
我很喜歡紫茉莉,喜歡它那種庶民的感覺,更喜歡它「煮飯花」的別名,光聽名字就很有庶民的味道。
古崗的董允耀洋樓,不管過去的屋主曾有過怎樣顯耀的過往,在時光之流的焠鍊之下,古洋樓有著與聚落融為一體的親和。
我繞著洋樓周圍的圍牆走一圈,從牆外遠望歷經風霜的立面山頭,腳邊的紫茉莉卻不斷地以紫紅色的喇叭型花朵留住我的鏡頭。
「在拍照啊!」圍牆裡伸出了一個頭,讓我的注意力從紫茉莉轉回了洋樓。
「是啊!」大概是自己闖入了私人土地,被主人發現了。
「我以前也很喜歡照相,現在比較少了。」黝黑的臉孔帶著憨直的笑容,看起來不是個難纏的主人。
「這洋樓是你的嗎?很漂亮唷!」
「不是啦!屋主不住在這裡,我是管理員。」嗯?!管理員?
「我可以進去拍照嗎?」
「可以啊!」
順著圍牆,找到了入口,自己撥開了門栓,我走進了這棟美麗的洋樓庭院。
說是庭園,其實已經是個菜圃,地瓜、蔥蒜與其他菜蔬之間夾雜著幾棵果樹,其中的龍眼樹是我在金門看過樹圍最大的,只是它被圍在雞圈之中,所以我就沒走過去拍照了。
「你剛才拍照那裏的那棵香蕉是我種的。」嗯,還好剛才沒動手。
「你一個人住這裡嗎?」我好奇的問。
「對啊!這裡現在只有我在住。」
「那屋主呢?」
「屋主是我親戚,住在另外的地方。」
「是唷!」「我可以拍照嗎?」
「可以啊!很多人都會來拍照。」他頓了一下,然後繼續邊整理環境邊跟我講話。「這裡現在都是我在整理。」
我環顧周圍的環境,洋樓雖然老舊但是環境的確比其他洋樓整齊的多,損壞的建材依照石、灰泥、鑄鐵等材質的不同,被一堆一堆地整理在花崗石的地坪上。
「一個人作不累嗎?」
「不會啦!」大哥爽朗的說「我是做工的人,沒工做時就整理這裡。」
「朋友有時候會過來喝酒。」他接著講「我有個朋友是個大學生,住在後浦,很喜歡喝酒聊天,有閒就會過來。」
我們開始聊起了他的朋友們,在他眼裡,似乎身邊的人都是好人,每個人都可以跟他作伴。
然後他看著我問:「你是大學生嗎?」
「哈!不是啦!我們年紀應該差不多啦!」
「是唷!」
我抬頭看看洋樓的立面山牆,上面用英文寫著 「Daun Uen Yauw」。
「大哥你姓董嗎?」
「是啊!」疑惑的眼光看著我,他大概覺得奇怪,我怎麼會知道他姓董。
「我可以進去屋子裡看嗎?」
「沒有關係啊!進去拍啊!」然後他領著我進入了洋樓,歲月在洋樓的華麗外表上留下了刻痕,但跟內部相比,卻算是完整了,屋子裡面許多地方比外面還破舊。
「裡面好寬啊!」跟其他洋樓相比,它的格局算是方正了。「裡面好像比較舊。啊!屋頂是不是壞掉了?」我從一樓天花板上的小洞看到了天空。
「屋子跟人一樣啦!時間久了當然會舊會壞啊!」他停了一下「人也一樣啊!」
空氣中一陣靜默,我想,我們彼此心中的某個角落都被這句話觸動。
換個話題。
「二樓可以上去嗎?」
「可以啊!樓上還好好的。」
的確,二樓沒有我想像的凌亂,雖然空盪,卻沒有太多雜物,想來大哥花了很多時間常常在整理維持。
「你慢慢拍。」大哥靦腆的笑了。「樓上沒有什麼東西。」
「這樣很好啊!很清爽啊!」我回應他「你一定花了很多時間整理吧!」
他聽了,又不好意思的笑了。
「你這裡要記得拍,上次國家公園的人專門來拍這個。」大哥指點我幾個這棟洋樓的特色。
「是唷!那他們後來有再來嗎?」
他沒回答。
「你自己慢慢拍,我先去忙。」
話是這麼說,他卻沒有馬上下樓,還是陪著我拍完了照才一起下樓,然後我自己走向屋子的後面,他才回到了前廳忙著。
「後面有養雞,你去拍沒關係,看到我阿姑跟她打個招呼就好了。」
「嗯!」我點點頭,
房子後棟的建築已經沒有了屋頂,但是裡面的建材還是一堆一堆整齊的放著,地面也像是經過一番清掃。看到這一幕,我其實有點感動,看了這麼多老洋樓,第一次看到有人這麼用心在整理。
繞了一圈,我回到前庭,大哥開始在澆灌菜蔬了,看到我回來,停下手邊的工作跟我聊天。
「你從哪裡來的?」
「我唷!新竹。」
「作什麼的?」
「工程師啦!」
大哥,對不起,我說了謊,不是不想讓你知道我是誰,而是如果你知道我的真實身分,從哪裡來,那麼下一次我們絕對沒有辦法像這樣隨心所欲的講話,過去已經有過太多這樣的例子,本來聊的好好的,知道我是誰後,彼此的距離突然被拉遠了,然後換來了一聲「喔~~」講話也小心了許多。
我不喜歡這樣的感覺,因為我知道那一聲「喔~~」後面的意義,我就是我,與你相遇的是我這個人,與你結交的也是我,而不是我的身分,你尊重我,是因為我這個人,而不是那些外加的東西。
飛機從洋樓前迴向的空中飛過,送來了許多與我一樣的金門遊人,在這樣送往迎來的天空下,誰人與我相遇?如果說同船共渡要修五百年,今日能夠在此言歡是要同修多少個寒暑?
「是唷!我以前也待過竹科唷!」大哥很高興的說。
然後,我聽到了一個島嶼人如何獨自離鄉背井,獨自在他鄉異域打拼的故事與辛酸。
「那你還會去台灣嗎?」聽完了故事,我問他。
「我剛從台灣回來。」停了一下「去台北榮總。」
「過些日子會再去。」
飛機呼嘯而過,原來不只帶來的異鄉遊子,也帶回了異地歸來的歸鄉之客,人世間的遷徙流離有些固然是自我的意志,有的時候卻是不得不然的無奈。
我不想知道大哥為何剛從台北榮總回來,然後還要再去,那個故事太過悲傷。雖然他後來自己還是說了出來。
說完了故事,天邊已染上落日的餘暉,該是說再見的時候了。
「下次再來找你好嗎?」
「我這兩天就要去榮總了。」
「是嗎?」我想起了兩句詩:
此地一為別
孤鴻萬里征
今日能夠相遇,就應該心懷感謝,再多,就是要的太多。緣起註定緣滅,能否有緣再見,本就不該太過強求。
「門不用關」大哥繼續說「我要清理門外的東西。」
送我到門外,大哥揮了揮手,我走向來時的路,走了一段回頭,大哥已經掩上了門扉。
不是說要出來清理門外嗎?
下一次,帶瓶酒過來吧!